日期：2022-4-23（原创文章,禁止转载）
（一）
前年四月份，一个莺飞草长、阳光明媚、玉兰飘香的日子，我陪丈夫去省城某医院治病。那医院在公园附近，我们坐地铁到某个站后，要步行十几分钟才到医院。我们一般都穿过公园到达医院的，因为一来那里空气好而且车少，二来那里比较近。
那天我们很早就来到公园了，早晨的公园空气清新，柳绿桃红，鸟啼莺唱，不少人在晨运，静谧中带有几分灵动。
在林荫道旁的玉兰树下，一个男人正弯下腰在捡拾东西。
好奇心驱使我不由自主的往那边走去，我装作散步的样子走近林荫小道，看清楚了，原来那男人在捡拾飘落的玉兰花瓣。
这是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，中等身材，穿白底蓝黑小点的上衣，黑西裤，黑皮鞋，圆中带方的脸，白皮肤，显得有点斯文。
只见他把小小的花瓣捡起来，用嘴轻轻吹去上面的尘土，然后把它放进塑料袋里，看他小心翼翼的神态，仿佛在摆弄着什么宝贝似的。我小声对丈夫说：“一个大男人在拾花，有点怪怪的。”
丈夫淡淡地说：“也许他喜欢这花吧。”
我们到了医院。跟先前就联系了的医生领了字条，上午就办理好了入院手续，我们住的是化疗区的病房，本来下午就可以住进病房了的，但因为即将出院的病人还没化疗完，我们要等他化疗结束才能住进去。
这个化疗区的走廊尽头有个休息间，休息间里有桌有椅，我们就在那里等着。
到傍晚吃饭时间了，陆陆续续有些家属或病人走到休息间里吃饭、聊天。
突然，我看见早上在公园拾花的那个男人，他捧着饭盆来到休息间，跟其他人打招呼，看来他已经是这里的熟客了。
第二天上午，医生来查房时说，我丈夫要化疗，但等常规检查没有问题才可以进行。我丈夫就抽了血，等待检查结果。
到吃午饭的时间，我们到休息间吃饭，那拾花男人也来了。
从他和别人的谈话中，知道他是家属，他妻子是患鼻咽癌，正在接受化疗。
我们是新来的什么也不懂，我想，他们是有经验的家属，我应该请教他们，于是我加入了他们聊天的行列。
（二）
之后几天，在休息间吃饭时，我们虚心向他们请教，从中了解到化疗应注意的事项，了解到附近哪里的饭店味道好，哪里的小吃店干净。拾花男人很耐心的给我们讲解，减轻了我丈夫对化疗的恐惧心理。
从交谈中了解到拾花男人是福建人，他的妻子患鼻咽癌，之前已经进行了放疗，病灶变小了，但不久前，发现有些地方新长出了一小点，医生建议化疗，现在已经是第三次化疗了。他妻子性格内向，患病后很自卑，加上语言不通，平时少言少语，现在更是沉默寡言。她的病房是双人的，另一个人也不喜欢说话，她整天在房间不是睡觉就是发呆。
我陪丈夫去做第二次和第三次化疗，都与他们不期而遇。
熟了之后，我们聊得多了，知道了他家里的情况。他是做生意的，以前的生活过得不错。平时喜欢喝茶，写写毛笔字。他们有两个儿子，大儿子在北京读硕士，表现很出色，参加某某国际比赛，获过奖。大儿子读的是理科，但文章写得很棒，每次作文几乎是班上的范文，他考上北京大学的硕士研究生，母校以他为荣，请他回去介绍经验。小儿子读中学，成绩也很好。每次谈起他的儿子，他都一脸自豪。看得出，他的家庭很和谐、很温馨的。
去年夏天他妻子被查出患有鼻咽癌后，他听说广东某肿瘤医院是全国治疗鼻咽癌的医院中最权威的，便带妻子来广东治疗。为了照顾她，他把生意停了，一心一意陪妻子治病。
他说，他们离开家乡已经有大半年了，她妻子，从检查到放疗结束用了两个月，放疗后要等待检查结果，有检查结果了，医生说再观察一段时间，复查后再看看是否需要化疗。这样等来等去，一等就是几个月。
“我妻子本来体质就弱，我不想让她跑来跑去，这样会很折腾人的。我们先在附近租了一个小房子，不住院的时候，我们就在出租屋里住。附近的房租太贵了，一个月后，我们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租了房，虽然要坐几个站的车，但能省点钱还是值的，家有病人，要用钱的地方很多，钱要省着花，你说对吧？”他平静地叙说着，似是在讲别人的故事。
我说：“是的。那你们过年都没有回去吗？”
“没有。过年时候，这里的旅馆打折，我在附近的旅馆临时订了两个房间，叫两个孩子过来，我们一家人就在旅馆过了年。”他为自己能让一家人团了年而有点自得。
我心里暗暗佩服他的精明和考虑周全。
我对他拾花的事疑惑不解，一直不好意思问他，现在见跟他比较熟了，便问：“你很喜欢鲜花，是吗？”
“何出此言？”他微微侧着头望着我，圆中带方的脸上显出一丝诧异，眼睛睁得大大的。
“我们刚来住院那天，见你在公园捡拾玉兰花，觉得有些奇怪。”我直言不讳。
他有点不好意思，裂开了嘴，笑了笑说：“呵呵。是这样的。我妻子放疗后，有段时间出现了嗅觉和味觉失灵的现象。问医生怎么办，医生说这是鼻咽放疗的后遗症，没有什么好办法。只能等它自然恢复。她很焦急，担心这种现象会一直持续下去。我想，用什么来刺激她的嗅觉呢？”
“那你有什么办法？”我问。
“有一天，同病房的病友，有亲友来探访，他们带来了一蓝鲜花。鲜花给病房带来了春天的气息，也给我妻子带来了好运。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她对花香特别敏感，她说自己隐约闻到了花的清香。看到她高兴的样子，我想，鲜花我们买不起，公园里的落花也有香味，何不把它捡起来，让妻子也闻到春天的气息？于是我便到公园捡拾落花，妻子见到我捡来的花瓣，很开心，她有时候还把花瓣串起来哩。”
“哦。原来如此。你想得真周到，真是个模范丈夫。”我不由得啧啧称道，“那现在她的嗅觉和味觉怎样？”
“正在逐渐恢复之中。”他开心地笑了。
“那真是太好了，相信她的病很快就好的。”
“但愿能承你贵言。医生也说，再化疗一次就行了，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。”说到这里，他一脸的憧憬。
（三）
我陪丈夫去做第四次化疗时，没有碰见他，估计他们已经回福建了。
这次化疗，倒是见到了另一个病友关关。
他是一名中学教师，潮汕人，大家都叫他做“关关”。认识他源于一个QQ群，那个QQ群全是病友和家属。由于我丈夫的病情和他有点相似，所以我经常跟他聊天，向他咨询一些对付疾病的常识。
他是个内向的人，平时话不多，很少谈谈及家里的人和事，只知道他在家里很孤独，家人不理解他，不照顾他，所有的检查、看病都是自己一个去的。问他为什么不叫家人陪，他淡淡地说：“他们都很忙。”他不愿说，我也不便多问。
也许是我的职业与他相同，有比较多的共同话题，他跟我聊得最多。
有一次，我跟他说：“要不，你来省城治疗，我们约个时间一起住院，那样我就可以在照顾我先生的同时也能照顾你。”
他很感动，说：“看以后有没有机会到省城治病吧。”
他的家庭经济条件不好。他的病从发现到现在有三年了，因为省城很多大医院都不是他们那里社保的定点医院，到省城的医院治病，他就报销不了医药费，所以他只能在本地的医院诊治。现在他参加了省人民医院的某种口服新药的临床试验（免费的），就来了省城，他的在深圳工作的妹夫请假来照顾他。
我在省医对面的地铁站口见到了他，三十岁上下，身材瘦小，眉目清秀，很斯文。上身穿一件白色衬衣，下身穿一条黑色西裤，双脚穿着大大的拖鞋——原来吃了那些口服的靶向药，他的手掌和脚掌都裂开了，皮鞋都穿不下，只好穿拖鞋，走路也一拐一拐的。幸好我丈夫入住的医院跟省医很近，都在公园附近。
我们来到公园，在玉兰树下的林荫小道，找了石凳坐了下来。此时的玉兰花已差不多开完了，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朵，但仍闻得到淡淡的花香。
他告诉我，他在省城有几个大学的同学，但因为自己患了癌症，不好意思去打扰他们。我说我很理解。我知道患了重症的病人都有很强的自卑感。
他告诉我，他曾有过女朋友，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，但发现他身体有问题，那女子迫于家庭的压力，离开了他。
说到这里，他说不下去了，忍不住掩脸而泣。
我心里一阵难过，不知该说什么好，连忙把一叠纸巾递给了他。
他擦了擦眼泪，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，说：“不好意思，杨柳姐，刚才有点激动，让你见笑了。”他一直叫我做杨柳姐。
“没有，没有。那个姑娘肯定不错，对吧？”我说。
他腼腆地笑了笑，露出了洁白、整齐的牙齿：“是一个文静而温柔的姑娘。她离开我时，哭得眼睛都肿了。”
我点了点头：“我明白，也可以理解她。”
“是的，我也理解他。她的离开是明智的。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吧。”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。
在附近的饭馆吃过饭后，他要回医院了。我送他到医院门口，他说：“谢谢你请我吃饭，谢谢你听我啰嗦了那么多，跟你倾诉过，我似乎舒服了很多。下一次来省城，我一定要请你吃饭。”
我握着他的手说：“保重。等待下一次的再见面，到时你做东。”
“好的！好的！”他连声说。
目送他瘦弱的身影进入了医院，我的心有种说不出的疼痛。
回到医院，我把关关的近况告诉了丈夫，我丈夫都说他太孤独太可怜了。
（四）
到我陪丈夫去做第六次化疗时，我们又碰到拾花男士，我感到有点意外。
我问：“你不是说，上次化疗后再化一次就可以回家了吗？”
他一脸沮丧，苦笑了一下：“本来计划是那样的，但变化要比计划快。那天化疗结束，我和她坐公交车回出租屋，车上人多，天气又热，她回到家就感冒了，感冒了十多天才好。之后我们来医院准备化疗，但验血结果是白细胞太低，医生要我们先打升白针，等白细胞达标才能化疗，第一针打下去，白细胞还是达标，这样又等了几天，前天结果出来了，白细胞升上来了，昨天开始化疗，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化疗。”
这时，他的妻子走了过来，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她：中等个子，有点虚胖，头上戴着帽子，估计是化疗后头发掉得差不多而剃光了头，脸色苍白，脖子上还残留着放疗过的像烧伤过那样的痕迹，人显得很虚弱。她手腕上带着用玉兰花瓣串成的“白镯子”。
我朝她点了点头，她也朝我笑了笑，也许是跟我不熟吧，一会她就走回病房了。
拾花男人望着妻子的背影对说：“她现在比以前好很多了，起码敢走出房间来跟人打招呼，跟人聊天，以前她只闷在病房里。”他不掩饰内心对妻子进步的喜悦之情。
“这都是你的功劳。”
“也不全是。是大家聊天时的轻松情绪感染了她。”他停了一会，接着说：“其实，癌症最可怕的地方是它不仅摧毁了患者的身体，而且毁灭了患者的意志，让人逐渐走向绝望而死亡。一个人抗癌是很孤单的，但患者之间互相交流，就等于有了抗癌的战友，他们就不孤单，他们就多了一份信心，多了一份力量。所以我鼓励她大胆与病友交流，她接受了我的观点，现在正在慢慢改变。”
拾花男人的话很朴实，但句句是理，句句含情，我被他对妻子的关爱和细心所感动了。
后来，我们转到别的医院治疗，其中我回过这个医院找过他们，但没找到，他们应该是回了福建了。很后悔当时没有留下他们的联系电话。
再后来，听一位病友说，他从别的病友中得知拾花男人的妻子正在康复中，他恢复做生意了。
关关那里，开始还有电话联系，他说那个口服靶向药，开始有点效果，控制了病情，后来耐药了，医院叫他回家。
他回家之后，我发信息给他，他说情况不是很好，身体多处疼痛。后来再发信息，不见他回，QQ上也不见他的头像闪亮。
（五）
暮春时节，莺飞草长，鸟语花香。现在又是玉兰飘香的时节了，我家楼前那棵高高的玉兰树，上面开着些零星的小白花，清风徐来，幽香阵阵，令人心旷神怡。看到这些玉兰花，我不禁想起那个福建的拾花男士——一个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的，不知姓什名谁的男子，也许他们一家正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。
想起关关，那个斯文、孤独的小伙子，不知他现在怎样。
联系不了他们，唯有托春风捎上我最诚挚的祝福：祝愿他们安康、幸福。愿好人一生平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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